第98章 一往情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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桓子野每闻清歌,辄唤“奈何!”谢公闻之曰:“子野可谓一往有深情。”

        ——《世说新语·任诞》

        一眨眼的功夫,王献之休郗道茂,改尚新安公主司马道福已有一年时间了。

        这一年里,王献之对司马道福极尽冷淡之能事。他几乎从不与她交谈,甚至二人在府中迎面碰见,王献之连招呼都不会对她打一声,只是默默低着头,比陌生人还陌生,与她擦肩而过。

        王献之就像一个贝壳,把自己紧紧包裹着,而贝壳内的那个世界,司马道福永远也没资格涉足。

        这一年的大部分时间,王献之都不在公主府,他时常独自在外游荡,彻夜不归。他都去了哪儿,做了什么,王献之从来不说,司马道福也从不敢过问。

        这一年,司马道福感觉自己好似还未从一个泥潭里爬出来,一转身,扑通一下,又跳进了另一个更深的泥潭。王献之对她的态度让她痛苦、悔恨、陷入无尽的自责。这短短的一年,她迅速的消瘦、憔悴、变得沉默寡言,不愿见人,时常落泪,一个人发呆。

        这一年,她时时想念桓济,比任何时候都想他,她想象着他的样子,他的声音,想象着他在长沙过着什么样的生活。他们已分别三年,她不知他有没有把她忘记。

        她好想写一封长长的信,把现在的一切都告诉他,她知道只要告诉他,他就一定会有办法,他总是能想到办法的。

        然而,她却不可能去写这样一封信,因为这样的信永远不可能抵达桓济手中。

        可是即便如此,她还是会抑制不住的拿起笔来写些什么,否则她的心就要炸了。

        慢慢的,她喜欢上了练字,她模仿桓济的字,模仿王羲之的字,模仿郗璿的字,都模仿得惟妙惟肖。练字渐渐成了她在这寒冰地狱里的唯一救赎。

        是日晌午,司马道福一如往常的在屋中临帖。忽闻门外有动静,还道是王献之回来了,忙丢下笔兴冲冲的跑出去相迎,一见来人,却是谢安、桓伊二人,不由大失所望。

        “谢大人、桓将军……”

        司马道福微微欠身,

        二人亦向司马道福施礼,

        “卿等是来找子敬的?”

        桓伊见司马道福神色沉郁,顿了顿,道:“臣与谢大人早先听闻驸马身体抱恙,今日路过公主府邸,特来探望,不知驸马现在可方便相见?”

        司马道福背过身去:“他现在不在府里。我也不知他去了哪儿。二位大人若不忙,可去他书房里稍候。”

        桓伊自是听出了司马道福的言外之意,不由一愣,与谢安面面相觑。

        二人跟着司马道福一路来到王献之的书房前,司马道福命侍女打开加了重锁的书房门,请谢安与桓伊进去坐,自己却僵立在门外,畏畏缩缩,犹豫不决。

        桓伊奇怪:“公主怎么不进来?”

        司马道福低着头吞吞吐吐,半晌,道:“子敬不许我进去……”

        桓伊一噎,下意识的看向身旁的谢安。

        谢安眸光微转,沉默不语。他缓缓踱步,打量起书房的陈设来。

        王献之书房的四面墙上贴满了女子的画像,细看,那些画像上画的却都是同一个女子,只不过每张画上,那女子的姿态都不相同,有的垂眸读书、有的低眉浅笑、有的对镜梳妆、有的,半倚在榻上,绣着一件狐裘小氅……

        谢安的目光循着墙上的一张张画像缓缓转动,未几,落在一张几案上。

        那几案由上好的楠木制成,不大,上面一层叠着一层的,不知摊放着多少张习字用的熟宣,每张纸上都落满了利落而流畅的草书,很明显是王献之的字迹。

        谢安走上前,小心捧起其中的一张细读,只见那纸上写着:

        “虽奉对积年,可以为尽日之欢。常苦不尽触类之畅,方欲与姊极当年之足,以之偕老。岂谓乖别至此,诸怀怅塞实深。当复何由日夕见姊耶。俯仰悲咽,实无已已,惟当绝气耳。”

        谢安读罢,默然伫立,胸中哀恸。

        见谢安神色有异,原本在门外踌躇的司马道福竟鬼使神差般的走了进来。

        她不知自己是哪来的勇气,又或许,她只是有些好奇。毕竟自与王献之大婚,这书房,她从未进来过一次。这里是她的禁地,每当她想靠近,都会遭来王献之冰冷的呵斥和无情的驱逐。

        看着贴满墙面的画像,司马道福神色怔仲。

        她缓缓走着,每一步都走得小心翼翼,像是怕惊扰了谁一样。

        她走到谢安身边,从谢安手中拿过那张纸。

        她不由的屏起呼吸,视线在那精妙到令人叹为观止的字迹间缓缓游移,游移,她渐渐感到一股深重的压迫感,一种窒息感鬼魂一样萦绕着她。

        慢慢的,那游龙般的草书盘结成一条绳索,勒上了她的脖颈,越勒越紧,越勒越紧,她终于两膝一软,整个人跌跪在地上。

        “公主没事吧?”

        桓伊见状,忙去扶司马道福。

        司马道福两手撑地,大口喘着粗气,豆大的汗珠不断从她额间滴落。

        王献之那渗透进白纸黑字间的绝望,于她来说是那样的熟悉,那样的感同身受。三年前,被迫与桓济离绝时的她,又何尝不是这般的绝望?

        她本该同情王献之,就像同情她自己一样,她本该可怜王献之,就像可怜她自己一样。他们是两个不幸的人,落入了同一个悲剧的旋涡,他们本该心心相惜,互相照顾对方的伤口,相互搀扶着走完余生。

        然而他们却不能,因为他的不幸,他的悲剧,完全是她一手造成的。

        她对王献之的处境越是同情,就让她越是内疚。她对他的不幸越是感同身受,就让她对自己越是憎恶。甚至让她觉得,当年她与桓济的被迫分离完全是她咎由自取,是她应得的报应。

        王献之就像是立在她面前的一面镜子,将她的可悲、可怜、可恨、可恶全部展露无余。

        她趴伏在地上无助的哽咽,旁若无人,指甲把地面挠出一道道抓痕,她像只走投无路的困兽。这些年来的种种,终于将她逼到了崩溃的边缘。

        她四肢颤抖着,艰难的在地上爬,爬,爬到几案侧旁的书柜前,踉跄着站起来,好像婴儿初次学会站立,她站得那么艰难。书柜上放着的一把裁纸用的、锋利细长的小刀,她看见了,于是伸出手,拔开刀套,举起来,毫不犹豫。

        痛,撕心裂肺的痛,从腹部扩散至全身,司马道福的神经几乎麻木了。

        血从刀口处涓涓的溢出来,她的脸在瞬间变得煞白一片。

        她弯着腰,捂着小腹,整个人蜷曲着,抽搐着,缓缓蹲了下去。

        然而,却也正是这身体上的剧痛,反倒让她心里的痛苦减轻了一些,让她的心又勉强获得了一丝喘息的余地。

        司马道福如此举动,让谢安与桓温都始料未及。

        谢安惊诧间忙掏出随身携带的手帕为司马道福捂住伤口,一面让桓伊赶紧去叫大夫。

        司马道福看着谢安手中那方雪白的帕子渐渐被自己的血染红,心中竟感到一丝赎罪般的快慰与解脱。

        她微微动了动嘴唇,

        “谢大人……这样……子敬是不是就能……稍微……原谅我了……这样……他是不是……就不会……再那般恨我了……”

        谢安眸中含泪,深深一声叹:“公主这又是何苦啊……”

        司马道福的嘴角微微扬起,笑得惨淡,未几,彻底失去了知觉。

        不一会,桓伊带着大夫赶来,大夫取出刀刃,用上好的金疮药很快帮司马道福止住了血。幸而司马道福那一刀刺得虽深,但并未刺中要害,暂时性命无虞。

        服了药,司马道福恢复了血色,但几个时辰过去,却仍旧昏迷不醒。

        彼时,天色已晚,可公主府中还是迟迟不见王献之的踪影。

        桓伊忍不住对谢安道:“公主伤情未稳,我们又不便一直守在这,不如我去把子敬找回来吧?”

        谢安却拉住他:“别去了。”

        “为何?”

        谢安看了桓伊一眼:“子野印象里,子敬是那种喜好游乐,夜不归宿之人吗?”

        桓伊一愣:“自然不是。”

        “既如此,他如今一反常态,必有他的理由,卿去找,就能劝得回他吗?”谢安说罢顿了顿,“更何况今日之事,还是别让他知道为好……”

        桓伊默然沉吟。

        确实,对公主伤势的担忧让桓伊一时忘记了眼下公主和王献之的特殊关系。

        以到王献之敏感多疑的性格,如果让他知道了今日的事,他恐怕只会觉得司马道福是在惺惺作态,是故意想要引起他的注意,博得他的同情。甚至于,他会把司马道福的行为看成是对他的威胁。

        这不仅无法让他们的紧张关系缓和,反倒只会让王献之对司马道福更加厌恶。

        又等了一会,谢安叫来了公主府管事:

        “记住,今日公主举刀自伤之事不可外泄,特别是不能让驸马和陛下知道。日后若有人问起,便说是公主染疾。明白吗?”

        谢安的吩咐,管事自不敢怠慢,连连躬身拱手,应承不迭。

        谢安和桓伊二人在公主府一直守到酉时,由于时间太晚,以二人的身份,若继续待在府中多有不便,于是不得不选择离开。

        从公主府回谢宅的一路上,桓伊显得忧心忡忡,犹豫不定,眼看着快到谢宅时,桓伊终于还是忍不住叫住了谢安:

        “明公,公主受伤之事怕是瞒不了几时的。”

        谢安停下步子,转过身,显得疲乏而无奈:

        “能瞒得一时算一时吧……”

        “可是…公主如今情况不稳,伤情反复,来日万一有个什么不测……今日的隐瞒会给明公惹大麻烦的!”

        “可我若不隐瞒,让这事流传出去,传进陛下和会稽王殿下的耳朵里,我现在就会有大麻烦。”

        谢安说罢,默然片刻,

        “子野,白天,朝堂上的情况卿也看见了。事不算大事,被有心人抓住,簸扬其间,就能闹得满朝风雨……今日我瞒下公主的事,不仅仅是为了公主和子敬……苻坚拿下凉州之后,秦军大举进犯已成定势,无需多久,秦晋之间必有恶战,眼下筹建新军是当务之急,关乎国之兴亡。这种时候,容不得半点节外生枝……”

        说到此,谢安意味深长地看了桓伊一眼:

        “现在我最需要的是陛下和会稽王殿下可以暂时保持安静。为此,我不在乎今后可能会付出什么样的代价。”

        桓伊听罢,心情复杂,一时间竟有些不知该说些什么。半晌,道:

        “筹建新军一事,豫州西府若有能帮得上忙的地方,伊必定竭尽全力!”

        谢安闻言,面色稍宽,转而拍了拍桓伊的肩膀,算是应承。

        正当谢安和桓伊站在谢宅前,双双为了司马道福自伤之事愁眉不展之时,离谢宅不远的秦淮河畔,王献之正在焦急的等待着一个人的出现。

        为了见这个他心心念念的人一面,他从日中到现在,已不知疲倦的在河畔站了三个多时辰了。

        但是他不在乎,只要能见上她一面,哪怕要他一直在这里等下去,等到天荒地老,他都心甘情愿。

        只不过他等的人迟迟不来,让他的心里开始有些打鼓,他开始胡思乱想,开始担心她,担心她的安全,担心她会不会是在来的路上遇上了什么麻烦。

        他不想再等,不是因为不想再等,是因为不敢再等,他急切的想要去找她,可又怕万一一会她来了,会找不见他。

        他下意识的取下腕上的五彩石手串在手中揉搓着。他的心乱了,越来越乱,这世上怕也只有她能让他心乱。

        又过了大约半个时辰,终于,一个衣裙宽大,戴着面纱的身影出现在了王献之的视野中。

        王献之顿时欣喜若狂,过分的喜悦让他完全沉浸在了下意识的想象中,而并没有仔细辨别那面纱之后的人究竟是不是他苦等的那一个。

        熬人的相思让他不管不顾的冲上前,一把将那人紧紧箍进怀里。

        虽说是被久别重逢的情绪冲昏了头脑,但王献之还是下意识的感到怀里的那人明显有些僵硬。

        渐渐的,他感到有些不对,那人的身高、体型虽和郗道茂十分相似,但那人身上散发出的香气,却并非王献之所熟悉的。那是一种,他似曾相识,却又十分遥远、陌生的味道。

        王献之一惊,忙放开那人。

        那人也受了惊,显得很是局促,只见她下意识的向后退了几步,刻意与王献之保持着距离。片刻,她撩起了面纱,王献之瞬间哑然。

        那面纱后面的人,是谢道韫。

        “二……二嫂……”

        王献之如何也没想到来人竟会是谢道韫,他既惊讶又奇怪,同时,心里生出了一丝不祥的预感。

        “方…方才我不知是二嫂,多有冒犯,二嫂勿怪……”

        谢道韫羽睫低垂,摇了摇头。

        “……二嫂怎么会来?道茂呢?道茂呢?”

        谢道韫沉默着,半晌不说话。王献之打量着谢道韫的神色,心中的不祥越来越重。

        他再也没有耐心慢慢等待谢道韫给他答案,他要自己去找答案。

        见王献之要走,谢道韫这才开口:

        “子敬……是道茂阿妹让我来的。”

        王献之驻足看着谢道韫,神色显得难以置信:

        “为何?为何她自己不来?为何?阿姊……阿姊她……”

        “她来不了了……”

        谢道韫说得很平静,王献之却像遭了当头棒喝,

        “什……什么意思……来不了了是什么意思?!她为何来不了?为何来不了?!什么意思?究竟什么意思?说!快说啊!”

        王献之疯了似的抓着谢道韫的手臂不停的摇晃。他的手劲之大,让谢道韫感觉自己的两条胳膊都快被扯断了。

        可是她并没有挣扎,一点也没有。她只任凭那手臂上的痛不停的折磨着她的心。仿佛这样,她就能为他分去些痛苦似的。

        渐渐的,谢道韫的眼睛红了,嗓音也哑了:

        “其实……自卿离开王宅,入公主府那日起……道茂阿妹就病重了……她没能等得到今天……但是她没有忘记这个约定……所以她托我……托我今日来替她赴约……”

        听完谢道韫的话,王献之满脑子都是嗡嗡的声音。好巧不巧,就在这时,“哗啦”一声,王献之手中的五彩石手串冷不丁的断了。红绳串起来的五彩石散落一地,像彩虹化成的雨。

        王献之吓得浑身一颤,嗡嗡声没了,他的脑子安静了,一切都安静了。他怔怔然看着手中那条变得光秃秃的红绳。明明那红绳的颜色还是那般鲜艳,明明收线处的那个小小的同心结还好端端的系着。王献之甚至还清楚的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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