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十四章 第五节 理论与镜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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平;二:再好的镜子,照出来的也仍不是事物本身,而是通过反射呈现在我们面前的面貌。”

        “我明白了。”楼昫站在原地,急忙从襟里掏出几片牍片,将他从什正处听得的这些话记录在牍片上。这几个月以来,他养成了一个习惯,就是听到有什么当学的,就马上动笔记下来。今天什正向自己课的是理论的重要性,记录完以后,他在草地上站定,向什正深揖一回。

        “什正!我们那边的先生要是有您这么大的洞见,就好了。”

        “这也不是我的洞见。”乐正绫展着手说,“而且,这是做学问的人自然明白的一点。你像前朝的诸子,每子都著书立说,现在还有著书立说的人。他们著书立说,就是建立了自己的一套理论,用自己的理论去观照这个世界。你们的先生虽然不说,应该也懂。”

        “是这样的。”

        “当然,在海国的理论中,我们只教给你了语言学的其中一套理论,其他的我们气力有限,没办法去向你一一地介绍。但是你也可以自己创造一套理论,定义一套基本的概念和假设,然后围绕它展开一系列论证,然后拿来指导你的生活和学习。”

        “我能够创造理论么?”

        “只要你的理论能在道理上自洽,就行。”乐正绫说,“我刚才说理论是一套尖锐的工具,可以作为匕首投枪使用。往小了说,它能够改变个人;往大了说,能够改变世界。你闲着无事的时候,可以自己发明几套理论,试着去证明它,或者去证明它不行,也是很有意思的。”

        “唯。”楼昫向她们俯首,同时,他抛出了另外一个话题:

        “什正,我今天的行动是听了你们前些时日在车上的言谈而做的。只不过到了今天,才有闲暇将它付诸行为。我遵从的是什正的想法,什正的这套想法肯定也有它的理论吧?”

        乐正绫愣了愣。她看了看天依,随后,向他道:

        “没错,虽然我对它的掌握很粗浅。”

        “什正的那个理论,在这方面是怎么说的?”

        乐正绫将他带进路旁的一丛灌木里。天依四下观察,见没有人,向乐正绫点头。乐正绫这才将这句话说与楼昫:

        “它是这么说的——历史是人民群众创造的。”

        听到这几个字,楼昫颇为费解。

        “书馆上的先生,说的都是圣贤创造了一切。”

        “是。譬如说文字,汉地认为汉字就是仓颉所造的。他一个人能造出成千上万个字来,给人用。”乐正绫说,“儒士们对汉字起源的解读,反映的就是这个观点。”

        “先生也是这么教的。”

        “事实究竟是不是如此呢?”乐正绫继续说,“字肇造之初是不是一个人创制的,现在对我们来说年代太久远了,已不可考。就算假定在远古的时候,先民还在‘穴居而野处’那会,有一个人确实能不重样地创制出几千个字。但是就算不考虑这个阶段,也一样有事例能够证明刚才那句话——我们现在使用的文字来说,它经过了好几个阶段。除了不太可考的最开始,还有其他的阶段。”

        楼昫将自己的袖子收紧了一点,继续专心致志地听什正说下去。

        “近一点的时代,距离我们不远,我们可以知道一些东西。小楼,你知道许多字并不是仓颉的时候所造的,而是近世的产物。”

        “是么?”

        “比如说,昏,现在在先秦的一些典籍里面,写作‘昏’的,有一个意思就是结婚。”乐正绫说,“这个不知道你从前在书馆的时候看到过没有。”

        楼昫抱着臂膀,沉吟了一会儿,向什正说:

        “好像看到过。”

        “当时远古时期有抢婚的现象,一个部落的男子趁着天色黑下来,跑到另一个部落去掠夺年轻女子。所以这种活动以‘昏’来称呼它,自然也就这么记的。但是现在缔结婚姻,倒是有了一个婚字,在左边加了一个女,用来将其与傍晚、昏暗的‘昏’分开。这便是不同时代的人在使用文字的时候,对文字做的一个改进。很多多义的字,加一个部首,来分流它的意义。”

        “是。”

        “那这是哪位圣贤做的呢?圣贤一般考不考虑这个问题?”乐正绫设问道。

        “我估计就是写字的人,顺手地加了,来明确它们之间的意思。”楼昫说,“不仅是这种古今有别的字,就连现在都出了很多俗字。”

        “这些俗字肯定是用字的人这么约定起来的,并不是来自某一个人。在日后的时间里,有些俗字会固定下来,成为大家都常用的用法。那这便是众庶创造了俗字。这是在文字上,在其他方面,也是如此。历史上的王侯将相、皇帝君主虽然有很大的权柄,但是他们也得依势行动。支配他们策略的是什么?天下熙攘,农民耕织,工匠制铸,商贾走贩,吏士征纳,大夫运筹,整个时世的权柄就建立在数十百兆人每日的生产,和他们的生产构成的关联上。一个人他想做什么就可以做什么,但是无论他做得再如何,历史最终怎么发展,也不是他决定的,而是整个参与世界运转的人,一个个个体的动作行为所构成的洪流。我们单个的人,看起来力量并不大,也无什么权柄,但是在合适的条件下,也可以做出很大的贡献。比如这个时代偶然创造俗字的一个人,可能他就是一个抄书匠,但是阴差阳错的,后世的人都用上了他的字。”

        为了确保楼昫能够顺利地听,乐正绫举的多是文字这一个方面的例子。而作为延伸,她还举了临近民族的历史——羌人的一支,现在的古藏人,之所以能在三四千年前从陇西进入高原,便是部落民们在漫长的时间里驯化了牦牛,种植了大麦,使他们适应高原上的生活,开创了一个新的民族的历史。而近的,则有楚部落筚路蓝缕,在汉江一带开荒,从而使楚国兴旺起来的故事。她在灌木丛中同楼昫说话的时候,尽量在一些简单或者敏感的词上使用了普通话的发音——这样既安全,小楼也听得懂。

        “什正这么一说,确实是这样。”楼昫眨眨眼睛,“这么看,现在我们也是庶众——如果不考虑那个爵位的话。而我这两天在给家奴们课什副传的那套文字……”

        “这套文字的未来在你身上。”天依走到他跟前,向他说,“我们有余力的时候也会课其他人,但是就现在这个时间来说,正儿八经地向人们传授这套书写系统的,唯君而已。你可能开启一个时代,极大地促进这个时世的进展,也可能做的东西竹篮打水一场空。包括我们这半年来做的所有事情,都有这种可能。但是,有个盼头总比没有盼头要好。”

        楼昫听了什副的这段话,又看向乐正什正。她们的眼神中全是对自己的期待。面对着什正殷切的目光,他感到身上的责任之重。

        “天色也不早了,回吧。”乐正绫道,“最后我想送给你一句话,是我们那边的一位哲人说的,希望我们能够共勉:‘群众是真正的英雄’。”

        楼昫拿出牍片来,将被什正翻译成汉代口语的这句毛姓哲人的话记录在上面。他准备将这句话长留在自己的笔记中,每过几天都拿出来看看。

        ——第五节完——

        ——第二十四章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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