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十一章 第四节 三个匈奴与同源关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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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三’,分别是jt和su。每一个词,语音都相去甚远。但是祁叔的羌语,同汉语则有对应。祁叔,您说说‘一’。”

        “lik。”祁叔道。

        “就多了个l。再就是在羌语中,-k对应汉语的一些-t。汉语应该原先也是和祁叔读得一样,古早的时候是lik,在东周变到lit,再是我们现在的it。”

        “闻所未闻。”司马迁对语言还能流变感到吃惊,“‘二’呢?”

        “g-nis。”祁叔继续用羌语说出来。

        “汉地是njih。前置次要音节,汉语和羌语都还有,但是现在‘二’的前置复辅音g-已经脱落了。韵尾,羌语中是-s,汉地是-h。在这上面,羌语更古老一点。”

        乐正绫向他增补了这三种语言的数词,以让司马迁掌握更多的语言材料,做进一步的判断。年轻的史迁将那道剑眉紧锁起来,显而易见地,他广博的头脑肯定正在飞速运转,搜检着自己从前看过的同匈奴祖先有关的一切的文献。他的脑子毫无疑问地是个大图书馆,同历代的太史令一样。事实上,排开军中的安排的话,阅历庞大的司马迁才是比通书什的少年们更适合担任中国第一批语言学家的人才。

        楼昫听着刚才什正让自己和祁叔列举着匈奴语和羌语的材料,让他惊异的是什正能将三者之间的对应关系说出来,并且在说解的时候还能说两种语言的成分哪一种更古老——虽然时常是羌语更古老一些。

        这就是什正说的历史语言学么?楼昫拼命眨眼,感到什正说的已经超出了自己既在的知识体系。

        细思良久以后,司马迁抬起头来:

        “汉人和羌人出于同一源头,我能理解,确实你们也有证据。但是匈奴人和汉人是不是皆为夏后氏的苗裔,我拿不准。我们汉地的典册有记载,夏时有一位也叫淳维的,或许是匈奴的远祖。语言上的差异,或许彼先祖是逃去匈奴以后,受当地言语的浸染,部落改易为了那种语言。”

        “公子,您说的这种情况,如果得征的话,可以证明的是‘匈奴人是夏后氏的苗裔’,这里的匈奴人是指第二个匈奴。我们提的‘匈奴是否与汉同源’,是问的第三个匈奴——也就是草原上百万说匈语的人是否同说汉语的人同源。那么第二个匈奴不管是不是夏人,都不能拿来证明这个问题。刚才您提到的汉、羌,很明显都是使用的第三类概念,即汉语和羌语的母语者。这个问题很明显是百万匈奴语族居民和数十兆汉民之间具不具备同源关系。”

        司马迁又陷入了思考,未几,轻轻点头,确定是自己关于三个匈奴的认识还没有很严谨地进入自己的思维。

        “十分荣幸能有机会同太史令的公子就匈奴的话题在这个小院子里对谈。”乐正绫向他深揖,几乎将上身屈到桌面上,“今日的这场讨论,会长久地存留在我的记忆里面。我在海国时就已经很仰慕公子和君父,倘若您有余兴,可否请您赐一副墨迹,我好将它作为传家宝,长久地保存?”

        面对这个什官莫名其妙的一顿彩虹屁,司马迁感到十分迷惑。就算父亲是太史令,自己的名声什么时候传到几千里外去了?自己南游长沙的时候,尚且有一些当地土著不识得他的身份的。不过,他还是将这件事答应了下来。年轻的史迁提起墨笔,用工整的篆书,在乐正绫随身带的空白绢帛上写下了“学广胡汉”四个字。

        乐正绫激动地快要晕过去了。

        “好了,我看这羹食也快端来了。我得回去,好好整理整理我们谈话的内容。”司马迁浅浅一笑,收袖起身,“下次有其他的问题,我还会过来讨教的。”

        两个人对拜,乐正绫恭送着司马迁出了院门,一直目送他在巷道的拐角处消失,才战战兢兢地回到什士们身前。

        “这就是我先前说的‘历史比较语言学’的内容。”乐正绫长舒一口气,向士兵们道,“为什么之前一直按着不给大家讲授?因为这是一个自然而然的过程。当大家掌握了各种各样的语言材料,就会很轻易地发现,各地的言语虽然不同,但是一些地方的言语之间很明显有相对应的关系。这种对应关系,既然它是一种关系,那么它昭示着什么?”

        士兵们沉默不言。就在此时,楼昫突然站出来:

        “两者有一个共同的祖先,而祖先生下了甲,又生下了乙,甲和乙之间虽然具体的样貌不同,但是都是祖先的后裔?”

        “对!”乐正绫突然扬起眉头,“我先前教你们语法的时候,课了层级结构的概念。现在我要课你们另外一种类似的:谱系树!这两种概念,在我们的世界当中,都广泛地存在着。大家应该一下子就理解了。”

        “对,是。”

        其他士兵们也在楼昫的譬喻下直观地体会到了这个关系。

        “那么既然有这个共时上面的,有差异但是有关联的语言,这些语言必然在古代有原始母语,”乐正绫向士兵们说,“演变总是有条理的,每一次变化,在这个地方可能完成了,在那个地方可能还在进行,在另外一个地方可能还没发生。那么通过比较这些语言的差异,我们就可以试图构拟古代的母语。这是历史比较语言学的方法。”

        听说还可以通过现存的语言来推测古代语言的状况,楼昫更来劲了。

        天依看着士兵们,仿佛看见了大二时候的自己。自己在汉地,侥幸没有因为语言不通沦落到悲惨的境地,也是有赖历史比较语言学所赐,自己所接受的构拟方案同西汉时期的实际音值出入不大,能够通过记忆上古音方案来短时习得大量的词汇。

        “今后我还会找其他一些机会,让你们慢慢地接触。这个并不是一蹴而就的事情。”乐正绫道,“大家不要觉得这些学问有多大的魔力,显得很神秘,是门绝学。所有的学问都是人类的先哲,千百年来一点点地努力的成果。我们能学到,你们就也能学到,除非我这个先生教得不好,教得歪了、错了。那是我的责任。”

        说是这么说,但是楼昫真的感到乐正绫的身上散发着无穷无尽的魅力。在衣襟和腰带的包束下,她广阔的胸怀内中,仿佛蕴藏着深不见底的来自海国的见识。一想到在汉地,大部分妇人都不识字,识字的也大多是豪门大族中的闺秀,而像什正这样具备庞大知识量而不列于豪民之籍的少女或许再也找不到第二个,楼昫就感到他现在面临的形势紧张,可以说到了“过了这村就没这店”的地步。自己方才在什正同郎官对谈的时候,通过自己的储备,在什正面前好好表现了一把。这才是整个过程当中的一步,最好在两个月内就让什正对自己拥有充足的好感,自己这个来自农村的穷小子能像许多天降神话说的那样,顺利地抱得美人归。

        ——第四节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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