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一章 第二节 通书什

第(2/2)页

人都能看明白的文字?”有士兵问道。

        “对,你已经很接近了。”乐正绫向第二排的那名士兵说。

        “四方的人都能看明白的文字,不就是文字么?”楼昫感觉费解。

        “我们现在所讲的‘通书’,和你们平日里所习的文字不同,而是完全描写音读的。它并不是四方的人都能看明白,但是它能描写几乎任何一种言语。而且它不需要写成一个一个字。你们今天过来,受军幕的摘选,成为两个女人的部下,就是为了受这个——‘通书’。”

        乐正绫神秘低沉地说。士兵们正在迷惘之际,忽然听得一阵古怪的箫声传进他们的耳朵。循声一看,是一侧的卫兵举起了一支箫,在那里吹奏。他吹了五声长音,随后戛然停下来。随后,他和天依抬了一块木板上来。

        “首先,我在板上写六个通书的符字。”乐正绫举起笔,蘸了墨,在黑板上分别写下a、e、i、o、u、六个元音字母。同时,她按元音舌位表排列了这几个字母。士兵们从来没见过这种文书,感觉很迷茫。

        “好。”乐正绫朝他们说,“我可以给你们念一下这六个文。”

        说着,乐正绫将这些元音各自发了一遍。

        “第一个字是我们说完话后面有的‘乎’?”夷邕问道。

        “并不是。”乐正绫说,“我们要搞清楚一点,我们所学的,是能描写任何一种言语的书。我现在举一个字,‘乎’a,再举一个字,‘我’a:,再举一个字,‘女’na,你们觉得这三个字,有没有不一样的地方?”

        “完全不一样啊。”众人答道。

        “如何不一样?”乐正绫笑起来。当然,由于隔着厚厚的面具,士兵们并不能看到她的表情。

        大家再次沉默起来。又过了良久,齐渊开口道:

        “乎是以舌的后面去说的,而女是以舌头来说的,我则是介于舌的后面和舌头之间的。”

        在座的人颇有点头的。

        “好。舌的后面,在哪,怎么后面?舌的后面和舌头之间,又是哪?‘女’na和‘予’呢?怎么区分?都是舌头?还是它们又是前面后面?”

        听完乐正绫这一顿话,齐渊不作声了。

        “显然,没有一个确定的标准。所有这些问题,通过学习这套字,你们后来都能解决。”乐正绫说,“它们有没有一样的地方?”

        “一样……”众人又陷入了迷糊,“一个从舌腹发,一个从舌头发,一个从浅一点的舌腹发,怎么能一样呢?”

        “有一样的地方。”乐正绫说,“你们不要学着单个单个的文字,就把一个文字看成一个整体,也不要把字同它所记录的你们的言语之间绑起来。我们要做的就是切分。我们说的每个话,都切成小段,你们看那个小段是什么。”

        一些人想得如痴如醉。最后,楼昫说了一句:

        “虽然有舌头舌腹的区别,但是它后面好像有一段是一样的。就是和什正写的第一个文读起来一样的那个。但是女字又不一样,它后面那段短的很。”

        “对!”乐正绫转回木板前,冬日的太阳照得她暖暖的,她在木板上写下aa、aa和na,然后又在下面补上“乎”“我”“女”三个汉字。

        “这下你们知道了吧?通书就是这种东西。”

        这么一写,小伙子们顿时明白了。

        “原来我们说的一个一个的字,不是一整块的?”齐渊问道。

        “我早就说了,我们并不是在说字。”乐正绫说,“这天底下有十分之九的人不识字,他们不会说话吗?”

        “……会。”

        “往古的圣贤创造文字,是为了记录我们说的话。而不是先有这套记录,然后人们才学会说话。这个关系要厘清。同样的,我们说的话,不仅可以通过隶书去写,还可以通过篆书去写,还可以通过官方的字体去写。这是不同的体。但是,还可以通过这个,”乐正绫敲敲板上的音标,“用它来表示读音,如果你认为我们平时说的‘我’可以写作aa这四个文,他也这么认为,外面的某个人也这么认为,那那个人给你寄信,不写‘我’,写了这个aa,你收到这封信,照样能知道他在这里说的是‘我’。因为它们都是文书。但是与你们打小学的文字不同,你能直接把它拼读出来,-aa-,这是很了然的。当然,它和汉文书之间各有优劣,你们现在是需要学习掌握。”

        “我似乎有点明白了。”楼昫点点头,“那么我们说一个‘我’的时候,是先发了,也就是齐伍长之前说的那个‘较浅的舌腹’的音,然后这个aa就是它后面跟的,和‘女’‘乎’一样的那个发音,也就是板上的第一个文书;它写了两遍,表示它读得长,而‘女’只写了一个a,表示短,而我和女的后面都加了一个弯钩,好像我们说这两个字的时候,喉咙里有东西收住了?”

        “太不错了!”乐正绫朗声表赞道,“楼想得有没有问题?是不是就是这样的?这么简单的对应,你们能找到吧?”

        大家都点点头。乐正绫又随机地点起一个士兵来,让他复述楼昫刚才说的话。那个小伙子断断续续地把楼昫刚才的回答又讲了一遍。

        “同理的,用这套符号,我们不仅可以拼我们的家乡话,还可以把其他郡国的方音也记录下来,还可以把域外的音也捕捉下来。大家进入这个营,就是为了学这个绝学,从惨淡了说,以后至少也能离战场远一点。”

        十六岁的士兵们从来没听说过有这种神奇的文字,就像刚才他们没见过戴着面具的女性官长、突然开始吹箫的卫兵一样。他们对院子里发生的事感到捉摸不透,既神秘又畏惧又好奇。

        “这套文字是高度精确的,以后再逐渐地课给你们,不要急躁。今天主要是端正你们的一些想法,认知一些事实。你们在这什里服役,重活累活不需要干,但是心眼一定得多长,嘴一定要多说,笔一定要多写,把自己当一个儒士看,但我们可以比儒士对我们说的言语有更多的把握。”

        楼昫似乎回到了前几年自己被父亲筹措资材送到馆上学字的时候。他是父亲的妾所生的,母亲生他的时候便去世了,但父亲特别宠他,遂送他去了书馆,期待他有所小成。书馆的先生每日教他们学仓颉篇,学童每犯了小错误,如写字写得歪了,他便以鞭条责罚,严苛得很。但是每学会一个新字,他总是从心里产生一种兴奋感,仿佛自己又多明白了一点东西。若不是家道中衰,他大概可以继续学下去,最后大约可以混个小吏做,再慢慢计较前程;可是去年冬天,父亲忽然被不知道哪来的猛虫邪魔带走了。两个大哥将田亩童仆一分,他便无处可去,没有办法,只身入军。

        这次在通书什里,他好像又找回了当年学字的感觉,虽然这是另一门诡异的学问,诡异到军幕会不惜让两个女巫做部队军官来课书。而且这里的诸多人事都与正常的军队殊异——他有时候害怕那两个看起来像女子,用青铜面具把自己遮得严严实实的巫师官长,以及她们传授的能把自己的言语剖成一片一片的古怪字符,但是一想到这毕竟还属于汉军的行伍,据说还是由骠骑司马亲自组建的,他的顾虑和恐慌也就暂时消减了。什正和什副教导的方式和书馆里的先生不一样,经常提问题,会顺着一件事细细地说下去,这是他所从来没接触过的,或许她们最后比书馆里的先生教得要好也未可知。在冬日的照射下,十六岁的楼昫对自己未来的生活忽然又有了一丝新的期待。

        ——第二节完——
上一章返回目录 投推荐票 加入书签下一页