开枪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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下来,看着黄河上堆簇挤压的冰块,韶星津宽袖兜满冬风,他转头看向庭楼内,压低声音对山光远道:“你不怕卞宏一想杀她吗?据我所知,公主在此之前似乎还跟卞宏一在一起,公主若是查出了言昳的身份,必然会想让卞宏一杀她!”
  
  山光远抱臂看向远方光晕混沌的太阳不说话。
  
  韶星津看向河滩另一边的宝膺,皱眉:“而且世子也在,你们就这么相信世子,难道不觉得他关键时刻会倒戈向自己的生母吗?”
  
  山光远终于垂眼看了他一眼:“你以为自己能比她多想一步吗?那怪不得从小,你就从未斗过她。”
  
  韶星津一惊,半晌闭了闭眼睛,不说话了。
  
  他自己知道从很小的时候,就好像被这位多智近妖的二小姐耍弄过几次,但韶星津刚刚开口的时候没细想,山光远作为她曾经的奴仆,当然也知道这些事……
  
  宝膺似乎也从那边河滩上,踢着石子走过来了。他本来心事重重似乎不想开口,但又忍不住回头看了一眼庭楼内的言昳,轻声道:“就她一个人面对着卞家父子。瞧她背影,都替她担心。”
  
  宝膺毕竟是未婚夫,毫不掩饰对她的担忧,有让他羡慕的坦坦荡荡。山光远心里提起又放下,轻声道:“她当下自然很危险。但她愿意独自留在庭楼中,就相信她罢。”
  
  宝膺看向山光远,忽然笑道:“还是山爷跟她相处多年,最了解彼此,好似以前就有这样深深的默契。”
  
  山光远一愣,心里跟拔丝儿似的提溜起来。
  
  忽而听远处,传来了阵阵笛声。
  
  韶星津只是皱眉,山光远和宝膺却眉头舒展了一瞬,轻声道:“来了。”
  
  庭楼内。
  
  在这笛声响起来之前。
  
  轻竹将几本账册叠放在了庭楼中间的桌子上。言昳接了一口热茶,道:“卞爷之前说要我签订十年的煤产期货合同,给我的都是前年才有的低价,我想来想去,还是不合适。十年,卞爷,谁能说的好十年之后的事呢?”
  
  卞宏一两手并在一处,道:“是,期货生意是信用的生意,若是二小姐不信任我晋商的信用,那也可以浮动价格,以股价市价进行结算。如果我晋商信用暴跌,二小姐就可以以极低的股价为标准值买入;可如若我卞家如日中天,便是要二小姐多付出高价了。”
  
  也就是言昳每月平均购入的煤炭的单价,以当月股价平均值为参考。
  
  如果晋商银行及诸多卞宏一手下产业,一路涨势极佳,那么言昳就要多付钱;如果晋商银行眼看着口碑完蛋股价暴跌,言昳也可以少付。
  
  言昳单手托腮笑:“虽然听起来公平,但以我这十年订货煤炭的总量,估计有您手下煤矿一半的产量了吧。您肯定会拼命顶高股价。但我想跟您签。因为我知道,您跌定了。”
  
  卞宏一不像卞睢,他自己是正儿八经的晋商接班人,他懂得这些,忍不住笑道:“早听闻二小姐算得上是投资从不失手,怎么这么快就看跌我了呢?”
  
  言昳从膝盖上抬起一只手,缓缓掀开了面前的账本:“您看看这些是否眼熟。宽垄煤矿公司,安庆矿业开发公司,晋青原驿站公司——”
  
  她一行行念下去,卞宏一始终不变的神色,终于出现了一丝丝波动。
  
  言昳笑:“这每一家公司,都是在京师、江南两大股券交易所上市的。有着大额买卖矿产、高额利润及短期负债、以及跟陕晋当地稍稍相关的产业这样的特征。细查,上千家公司织出了密密麻麻的网络,核心都是一个。围绕着晋商银行的晋商实业。”
  
  这些公司其实都是他养出来的特殊目的实体公司,也就是空壳公司。
  
  比如说晋商实业有一座价值一亿白银的煤矿,它将这煤矿卖给了子公司甲。晋商银行账目上,因为这笔交易,账目利润多了一个亿。但实际上煤矿到了子公司甲手里,子公司甲都属于晋商实业控股,相当于爹给了一岁的儿子一套房,实际并没有转移。
  
  子公司甲用着独立的名号,凭借着“我拿到最肥最大的煤矿”为概念做了立项书,把煤矿每年的固定收入,放进了子公司甲的业绩报告里。对于这么一个体量不大的甲公司而言,突然这么高的收入,看起来简直像是利润增长率达到了百分之百!
  
  各路股民根本不知道子公司甲的底细。因为这些空壳公司,会有这复杂的来路。比如说甲和乙各自持股成立了丙,丙又持股丁,丁又合办了戊。
  
  而投资者只在乎增长率,只想着击鼓传花,只看股价不看业绩构成,只要有利可图就立马买入。子公司甲的股价飙升,就会成为今年最热门的投资项目。
  
  而拥有着子公司甲大量股份的晋商实业老板,就开始抛售子公司甲的股票,赚了一大|波,然后忽然宣布“煤矿被炸了”“挖出来的煤连夜长脚跑进黄河里了”,告知公司负债累累宣布破产,股价狂跌,套牢一众投资者。
  
  子公司甲就此消失了。
  
  而晋商实业得到了什么呢?
  
  左手倒右手卖出煤矿带来的一亿虚假利润,让晋商实业、晋商银行看起来账目利润率极佳,股价也会因此继续攀升。
  
  子公司甲入市后的暴涨带来的一波盈利收割,投资者和股民的钱全捏在了手里。
  
  不需要任何成本,只需要操作一番倒倒手,简直就像是神笔马良画钞票。
  
  但他们没有创造多少真正盈利的实业,煤矿左手倒右手只是让账目好看,所以赚的钱其实都是以股价差价为主。那些钱,对于一个投资者来说,多的离谱,对于卞宏一想要维持自己的陕晋帝国,想要不停拓展势力与业务而言,就不够了。
  
  如果想要维持,就必须一直这么骗下去,滚下去。
  
  京师、江南股券交易所上多少死死活活的公司,是他们这些大型实业宰割的工具呢?
  
  这样的公司能入市,从每年对于账目的审计,到入市的审核,都是卞宏一花了大价钱贿赂买通。而这种贿赂,让晋商实业每年的成本更高,更加不得不骗下去。
  
  言昳笑叹道:“你不应该上千家错综复杂的空壳公司,只找了两家审计做贿赂。而且不巧,不知山云跟其中一家还是相当熟悉。”
  
  卞宏一缓缓向后仰过去,他目光如针尖,看向了言昳:“你难道就没这么玩过?这个世界便是这么运行的。”
  
  言昳:“我玩过。但我不会玩这么大。更何况它如今这么运行,是因为它还不够完善。更何况你到这种地步,只要留个缝给与你势均力敌的敌人……”她说着,从身边账册内抽出一份报纸,上头是观凭财报的头版。
  
  《以晋商实业为首的市价记账方式是如何账目造假》
  
  卞宏一猛地拿起报纸。
  
  他显然知道,观凭财报在普通人眼中或许是一份小报纸,但在大明的巨贾富商之中,是多么受人瞩目的存在。
  
  马上他的账目就会被厘清,大批投资者退市,更重要的是,如果当局想要对他出手,可以断绝他任何公司依靠贿赂上市的道路。
  
  他的吸金口就没有了。
  
  言昳笑起来:“以市价记账,真是好法子呢,管他以后涨跌,都可以按当下行情计算利润。不论你的煤炭期货要交货多少年,只要今年谈成的单子,都可以算在今年的利润里。和晋商实业分不开的晋商银行,从这样的账目上来看,不愧是天下第一银行。”
  
  正这时,远处响起了悠扬的笛声。
  
  这里不是江南,冰天雪地之中,何处来的牧童。
  
  言昳垂眼合上账本,将手拢在了腿上。她听见卞宏一笑了起来,他抬起了手,手上一把粗野的多管胡椒瓶手|枪。
  
  卞宏一笑道:“你在毁了晋商实业之前,或许我会——”
  
  卞睢看着那枪筒还未对准言昳,桌下就像是点了炮仗一样,爆发出几声炸响!
  
  卞睢猛地一惊,正要伸手去夺卞宏一手中的枪,就看到他已然吃痛松手。
  
  卞宏一瞪大双眼,他不愧是久经沙场,只咬牙闷哼一声,捂住腿腰,身子因疼痛流血,不自主的从石椅子上滑了下去。他滑倒下去,也终于看到了她在桌下交叠的双腿,绫罗的裙摆,绣鞋的脚尖,与她手中一把袖珍且冒着硝烟的黑色手|枪。
  
  她似乎已经把这把枪捏在手里很久了,卞宏一似乎从刚才,就看到她一直是一只手露在桌面上。她没有等卞宏一把话说完,没有等任何一切的宣言开始,征兆显露,就冷不丁的用枪声,打断了一切。
  
  言昳吐了口气,她晃了下小腿,露出了裙摆下金属的腿甲。
  
  她是怕流弹弹射,会伤到她自己的腿……吗?
  
  如此胆大的同时,又如此惜命。
  
  软倒在石椅旁的卞宏一满头冷汗,他哑着嗓子道:“你听那、那笛声。那是手下三万大军,即将攻陷凤翔府的声音。你、山总兵、韶星津,你们一个都不要想离开——”
  
  言昳将持枪的手拿到桌面上来,卞宏一视野中,只剩下她不耐烦的抖腿。
  
  言昳拿枪口对卞睢挥舞了一下:“等什么呐?”
  
  卞睢一边对庭楼外挥手,一边道:“祖奶奶了!就你这么近距离,开了四枪才打中一枪的稀烂枪法,能不能别把枪口对着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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