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了一层忧虑:交涉书会及时经过布莱迪克中校送到租界决策者手里么?租界当局会释放他们么?俞鸿钧市长要他们接受租界当局的安排,大概不会是这种囚禁吧?!国府方面是不是也在为此和中立国各方交涉?

          国府想必会据理交涉的。他因而觉着,每一个熬人的长夜都可能孕育着一个充满希望的黎明。说不定哪个早晨营门就会打个大开,他和他的弟兄们会欢呼着,涌向外面那个自由的世界,而这里会再次变成学校。孩子们在这里读书、写字、歌咏,上操,第九中国军人营好象根本没有存在过一样。

          然而,火爆爆的念头闪过之后,他自己也不得不承认,这十有八九是幻想。失去自由已经三天了,他没发现一丝一毫获释的迹象,倒是眼见着安南巡捕们天天监视着一帮工友加固围墙铁丝网,看样子,大有长久将他们拘禁在这里的意思。营主任罗斯托上尉第一次训话时就明确宣布,任何企图脱离第九军人营的举动都是非法的,担当营区守卫任务的安南巡捕和俄国巡捕有权以必要手段强力处置。

          现实很严峻,他不能不考虑:如果一时不能获释,他和弟兄们下一步该咋办?他是营长,是兄弟们的长官,象俞市长所言,他要负责任。

          一时间,脑子很乱,根本无法进行正常的思索。

          对过公寓楼的三楼阳台上扔过来一个小东西,“啪”的一下,砸在窗台上,声音很响。三号岗——那个忠于职守的安南巡捕冲着公寓楼吆喝了一声什么,阳台上姣小的人影迅捷地闪进了屋里。他向楼下的三号哨位看看,又向对过三楼阳台瞄了瞄,认定是第一天夜里扔糖果的小姑娘。

          果然是那小姑娘,她趴在窗台的灯影下,正向他作鬼脸,两只小手压在额角上一摆摆的,不知是象征着一对兽角,还是象征着猪耳朵。他从焦虑和麻木中醒转来,愣愣盯着小姑娘看了好半天,缓缓挥起了手。

          小姑娘甜甜地笑了,圆圆的脸上现出两个深深的酒窝。她把额角上的两只手放下来,摆在脑后,仰着身子做了个睡觉的姿式。

          他摆摆手,摇摇头。

          小姑娘点点头,似乎意会了他失眠的原因和失眠的痛苦,轻轻唱起了一首歌,一首他熟悉的歌:

          “大上海不会降!

          大中华不会亡!

          我们有抗敌的成城众志,

          我们有精神的铁壁铜墙。

          四万万国人四万万勇士,

          一寸寸山河一寸寸战场。

          雄踞东方大中华,

          五千年历史五千年荣光!”

          歌声使他激动起来,眼里不知不觉蒙上泪水,疲惫而不安份的心在悲壮而压抑的歌声中颤栗了。泪眼中的小姑娘变得朦朦胧胧,象梦中的天使。他真想把她揽在怀里,让她放声唱,和她一起唱。

          三号岗——那个安南巡捕又干涉了,在月光下仰着瘦长的脖子对着公寓楼三楼的窗口哇哇乱叫,还将手里的电筒拧亮,把一团炽白的光柱打到窗台上。小姑娘家里的人被惊动了,一个穿丝绒睡裙的中年妇人,从窗前拉开了小姑娘,关上了窗子。

          小姑娘是倔犟的,依然在屋里唱:

          “大上海不会降!

          大中华不会亡!

          且看我八百孤军守四行,

          且听那南市炮火连天响。

          ……”

          泪水缓缓从深陷的眼窝中溢出来,顺着鼻根流进了嘴里,咸咸的。为了不再给小姑娘惹麻烦,他噙泪悄然隔开了窗口,重又躺到了床上。

          真想好好睡一觉。三天三夜了,真支撑不住了,他觉着,再睡不着,他会发疯的……

          那夜偏又没睡着。屋里四处充斥着小姑娘的歌声,“大上海不会降”的旋律固执地盘旋在他脑际久久不散,使他未得片刻安宁。

          早晨起来洗脸时,他在水池旁栽倒了。

          惊动了许多人。罗斯托上尉,布莱迪克中校都来了。他们当天上午把他送进了租界内的一所教会医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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