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5章 热闹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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一样回到床上打开台灯,把汪曾祺全集翻了又翻,白而亮的灯光,有不知道从哪里飘来的铃声。

        他在想燕其音,想这次回家会怎么样,想鞋坏了怎么开口说……不想再面对那样的嘲讽。明明以前都是这样过来的,现在莫名觉得无聊了。果然,一些事情不能提醒,提醒了就会在意。只有习惯了,才会麻木。

        他没有手表,现在也不知道几点。

        “笃笃——”忽然门口传来一阵敲门声,他翻身下床开了门,是一个没见过的男生。

        男生拎着一袋烧烤和可乐,里面辣椒面和孜然的香味都要溢出来了,还是热气腾腾的。应该是刚刚买的。

        男生够着头往里面望了望,他问,“程留在吗?”

        “我就是。”

        “这个给你”他把烧烤递过来,还在口袋里摸索了一会儿,掏出一个mp3和耳机递过来,“还有这个,那个燕其音叫我拿给你的。”

        在寝室里面的人愣了片刻,“谢谢你”

        程留谢过就关了门,烧烤还带着热气,他想笑却笑不出来。他大胆又自作主张地打开燕其音留给他的mp3,一开始还不知道怎么操作,手忙脚乱了一阵算是弄好了。

        夜晚没有了乱七八糟的铃铛声。有晴天,周杰伦,听繁华声遁入空门折煞许多人……艾伦沃克,泰勒斯威夫特,听有朝来寒雨几回眸,你在哪一方停留……或嘈杂或安静的歌声涌入梦乡,夜晚没有令人惊惧的铃铛声,也没有长的看不见的安全通道幽冷绿光。

        第二天,学校的校车换成了小学生专用的那种。座位十分狭小,容纳一个少年人也十分困难。程留被一连三个小学生挤得苦不堪言,其中还有一个一直把卫生纸撕成长条开着窗户吹的到处都是。

        他本来不晕车的,但是过度靠近的各种乱七八糟的味道让人想吐。他厌恶这样的靠近,又毫无办法。

        到车站,吃面,一如往常。

        他低头看了看已经开裂的鞋底,犹豫忐忑了一路,最终还是没有说出口。

        “妈,我不想坐校车了,我下次自己搭车回来。”

        刘燕还算平静,开口道:“校车坐不得你?你总想要好的。”

        “上面六十多个人挤三十个座位,根本坐不下。我下次自己搭车回来,搭车只要十块钱。”

        “还想要钱?我每个月给你一百还不够用?”刘燕说,

        “我就是说一声,下次你别等校车。”程留辩解道,

        “嗯,家里煮了藕炖排骨,我一会儿还要出去。晚上你自己热一下跟小生吃了。”

        刘燕这次居然没骂他,难得。

        程留点点头,两个人都一时无话。他们俩交谈的时间短得至极,除了必要的事情,这个家除了一片骂声就是死一般的寂静。

        晚上回家,他在做自己的作业,刘燕在辅导程生做作业。

        刚刚读小学一年级的小学生掰着手指数钟上的的秒数,一直错,衣架就在一边摆着。他看得心烦,自己拿着小桌子和台灯去自己的房间做作业了。

        枕头和床褥都被翻起来,书也乱七八糟。房间又被臭小子翻得乱七八糟的,烦。

        “这是几?你自己掰着指头不会数吗?蠢货!”

        “这是七,七……”

        “你再说一遍,这是几?”

        ……

        外面又传来朦胧而单薄的哭声,“我不知道……”

        小时候他也是这样做不出题被追着满村打,程留索性扔了笔,面子工程也懒得做了。在想,如果跑步跑着跑着鞋底儿掉了可怎么办?

        “呜呜呜……妈,我不写了。”

        “滚出去,那个要你这样的蠢货,你根本就不是读书的料子。”

        在想,食堂又涨价了,早餐变成五块钱一份了。上次燕其音给他喝的燕麦好像挺饱肚子的。一袋才16,要不要也去买两袋就不吃早饭了?

        “我真是服了你……叫你哥教你,我算是不管了。”

        “哥……哥……”程生大喊,

        在想,世界上怎么会有这么喜欢打孩子的人?

        “来了。”

        程留特别无奈,“哪里不会?”

        程生含着眼泪眼巴巴地看着他,“这里。”他低头看见,小孩儿小腿上青青紫紫地衣架痕迹,还有些破皮了肿了,很恐怖。不过他已经习惯了,小时候去小卖部买东西,一个村里的人还会笑他,又被你妈打了?你怎么这么蠢呢?

        他画了一个圈,照着时钟画出所有点,“下面的就是六点,这里是三点,这个是时针……”

        磕磕绊绊地,总算做完了所有作业。刘燕早打了一盆水在井边洗衣服,寒凉的水汽铺面,她沉默着用力捶打衣物。

        “有什么话不能好好说呢?非要打他吗?”程留轻声问,

        刘燕捶衣服的手一顿,又用力地邦邦邦——捶打起来,紧紧拧着的眉头里有深重的怨恨和疲惫,像是很怨恨那一堆衣服一样。

        “不打能怎么办呢?他怎么教也教不会。你又老不在家,我怎么教他?”她颇为苦恼地捶了捶酸痛的腰,无穷无尽的家务和闲言碎语让人厌恶。

        “那也不该打他。”

        回应他的只有邦邦邦地捣衣声。

        程留没再说话,帮她打井水拧衣服。寒凉的水汽,从潮湿的水泥地深入骨髓。还有不知名的软体动物从阴暗的角落往上爬,渗透着恶心和泥土的腥味。

        在贫穷扎根的家,其实不止他一个人在痛苦。她不是不知道打人不好,她没有耐心也没学会别的办法。有人说孩子就是一张白纸,但父母是已经被涂好的定了型的彩纸,你不能老是要求父母改变。

        程留觉得这话不对,但又说不上来哪里不对。

        他曾经在她的梳妆台里看见过以前没有手机时,他们俩互通往来的情书。开头是,亲爱的刘燕同志……结尾是爱你的兴国。后来是一个小学辍学学手艺,一个初中没毕业就外出打工。那时候家里都有三四张嘴就知道张嘴要吃的,即便是最小的孩子也要外出打工。他们算幸运的,还读过几年书。

        她学的东西太久远,太没有章法,她其实也不成熟。被上一辈被爱人推着往前走结了婚,从此困在枯燥无聊的家务里,甚至在孩子眼里,家庭主妇根本不需要做什么,都不曾肯定她的辛勤劳作。连程留,都把她当成厌恶的敌人。

        院子里窸窸窣窣地有蝉鸣,夏天要到了。

        星期天,程留再一次背着书包去学校,最终还是没说鞋的事情。刚刚上车没多久,梧桐树就开始往后退,葱葱郁郁的挺拔漂亮。

        忽然有人拍车窗,

        “师傅停一下停一下,程留……叫一声……”

        程留猛的站起来,“怎么了?”

        刘燕递给他一个黑色的包裹,“去吧。”没多说什么,她下了车,目送汽车的远离。程留隔着一块玻璃,遥遥看着她的身影越缩越小。

        他拆开袋子,发现是一双黑色的运动鞋鞋和一袋饼干。

        一切的事情都是这样,源于一个遥远的清晨,源于一个缩小远离的背影。有些时候,憎恨埋怨变成了说不清楚的心酸。她其实,也挺苦的。

        梧桐树再一次行驶起来,快得要看不见残影了。他莫名想起回家之前语文老师放的《你好,李焕英》的小品,当时很多人都哭的稀里哗啦的。他不为所动,到现在,他忽然感受到一种陌生的无奈。

        那就是,在成为某人的母亲,某人的妻子之前,她曾经也是缝线补针都不会少女。只是所有人都忘了,只记得压在每个人肩膀上的责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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