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8章 第18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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意地举杯:“那祝你玩得尽兴。”」

        雅思耸了耸肩,她确信自己应该已经把冷漠表现了出来,因此心直口快的玛莎不再追问,而是喝干了高脚杯里的酒,“明天是安妮的生日,我们会办个聚会,你愿意来陪她过生日吗?”

        安妮,那个女孩的名字。

        乐团开始演奏,过时的音乐让雅思经不住地感到些许烦躁,她需要一个人独处一会。所以雅思答应了下来,接着便跟女人道了别。

        德雷克是一家电视台的剪接师,在此之前他是一家还未倒闭的报社的摄影编辑。在贺峰为了生活什么工作都能干的那段时间里,他们俩做过一会儿同事。确实是非常短暂的一段经历,如果贺峰回头整理一遍他过去那些写满了浅蓝色细线格的袖珍记事本,计算其中的日子,可以确认的是,他大部分时间都在中爪哇工作。

        贺峰是在三宝垄的滨海度假小镇里结识的他,当时他们两人都被派往三宝垄负责采访一个发生在酒店宴会厅的爆炸案,爆炸案的受害者全是正要开始享用晚宴美食的宾客。

        然后有天下午,他和德雷克在苏拉加达郊外的一个小村庄吃午餐,桌子忽然猛烈晃动,黑色的炖肉从碗里泼了出来。到了那时,他已经习惯了印尼偶发的地震,地球猛烈震动,一切也暂时中止。过了一会儿,他们拾起汤匙,继续吃饭,但大家却开始尖叫,慌张冲过他们,穿过小小的广场。德雷克拉着贺峰一跃而起,他跟着大家跑,心想也许哪栋建筑物倒塌了,但此时的混乱却实在与地震无关。当他们跑到街角,看到一个青年男人躺在地上,一片狼藉。他头部中弹,鲜血像慢慢延伸的小河一样从头盖骨里冒出来。时至今日,贺峰也依然记得这一幕:青年男人奄奄一息地窝在人行道上,铺路石被火熏黑、被血浸透,眼睛好像打瞌睡一样闭着,喉咙冒出非常微弱的声音。手腕上廉价的金表在太阳下亮得刺眼,脖子上有一段被扯断的红绳。

        “记录这一切,这是我们唯一能做的事了。”德雷克拿过贺峰的相机,他的业余设备没有配长焦镜头,所以德雷克只能靠近拍摄。贺峰原以为会有人阻止他、咒骂他,把他拉开,但没人理他,等德雷克用完一卷底片,救护车还未赶到,男人的呼吸已经停止了。

        那天晚上,他和德雷克搭乘的通宵巴士从默巴布山脉沿着一条狭窄的道路蜿蜒而下,一道闪电将漆黑寂静的荒野照亮。恐惧如岩石层散发出的寒气一般静静蔓延,他本能地开始数数,猜测着下一次雷击何时发生。他似乎又看见那个黑头发、有着墨石般眼睛、瘦得皮包骨的小男孩在望安山上追着闪电跑的情景。

        云销雨霁,第一缕日光缓缓自地平线升起,他们的通宵巴士被拦了下来,他们和其他乘客被赶下车,大伙出示证件,一群喝得醉醺醺的查哨站警卫拿着手电筒对着大伙的脸猛照。一闪而过的灯光却在他的脸上停留了很久,很显然他们不知道该如何对待这样一张面孔,身后的警棍或是别的什么蠢蠢欲动。贺峰猛地联想起下午那个躺在人行道上的青年男人与自己外表上的相似性——某种种族上的相似性。他们到底是外来人。

        婆罗浮屠隐隐出现在前面,随着日头的升起,一点一点地,从钟形塔到佛像、到石墙石道石阶、到雕饰镂刻纹饰,面貌越来越完整。好像一座被陆地所包围的小岛,高高坐落在辽阔乡野之中。除了愚蠢警卫来回不断的脚步声,绵绵不息、此起彼落的钟声,以及刺耳的风声之外,这里几乎一片沉寂。

        他想起自己曾对着虚幻的佛影许愿考试要拿100分,然而此刻直面真正的佛像,却只觉得手脚冰冷。佛像,兴许下午那个躺倒在铺路石上的青年,他的脖颈间被扯断的红绳,兴许那里原本系着一尊佛像玉石。可那个青年终究丧命于此,谁知他死前是否曾对佛许愿?可叹可笑,婆罗浮屠曾于若干世纪里沉睡于层层的火山灰之下和茂密的丛林之中,若非后世人发掘,此刻恐怕也难以重见天日。然即便现下,佛塔的浮雕也不时被窃贼顺走。

        是啊,佛像,他们连自己都救不了,又谈何救世人?

        他被用强光照着脸,并不炙热,但头发里的水渍不知是先前为曾消逝的雨水还是重又出现的汗水,他能感觉到它们从毛孔里渗出,然后汇聚。他似乎能感受到一团黑影存在在深色的岩层上,如同被诅咒的幽灵盘踞于坟墓。

        他恍惚地想到一次休闲日听“通俗”音乐会的经历,有一个曲目实在诡异。拜母亲的宗教观所赐,他记住了许多宗教音乐。演奏圣洁的一般的马太受难曲的弦乐奏出的却是地狱的声音,火焰燃烧,骷髅行走,血液一般的美酒,魔鬼的狂欢节。阴间的狂欢,人间的炼狱。不知这是否指向某种不远的现实。

        僵持不下,最终德雷克从自己的皮夹里取出现金才化解了一场兴许即将而来的争端。

        他们面面相觑,在对方因惊恐而睁大的瞳仁中立即明白了将要发生什么。这一天的经历与他们在报社编辑过的那么些时事新闻联系在一起,不难发现某种山雨欲来的风暴。那种将会席卷一切的灾难。

        贺峰逃到港城后两人并未保持联络。很正常,毕竟他有手头刚开的厂子要顾——最开始的生意往往不简单。而德雷克,则努力地让自己避开风暴中心。

        所幸等双方安定下来后又恢复了联系。他曾往那家报社注下一笔资金,然而终究没能挽回败局。

        总归是世事难料。

        德雷克喜欢烹饪,尤其擅长他家乡雅加达的菜肴。贺峰想起他的聚会,记者、摄影师和学者每每齐聚一堂,餐桌上总是同时说着三四种语言。

        他这次来也是为了参加朋友女儿的生日聚会,虽然感到一阵疲惫,但他相信泛泛之谈自己还可应付。

        贺峰让司机把车停在离德雷克家一条街外,缓缓走出车门。这一带以其特有的方式令人惊叹:宽广的街道两旁种了一排排柏树,兴建的水泥大楼有扇玻璃大门,突出的阳台叠架而上。德雷克一家住在一栋二层高的小洋房里,带着一个精心修理过的院子。而现在,他在玻璃门上看到一个身材高挑身着白衬衣与牛仔裤的女人正穿过七月的柏树草地朝他的方向而来,玻璃擦得很干净。他心里不自觉地开始倒数时,女人已走得足够近,足够他一瞬间愣在原地,发现那是康雅思。

        明明已有预料……可他终究为此愣神,为此手脚无措。

        对视的刹那间,他想起这里是布吉岛。

        是拥有一种不可名状的、神奇魔力的布吉岛。

        若晚一点,这里会有更多落叶吧?

        雅思盯着脚下零零散散的枝叶,可随即又有点泄气——布吉岛是常夏的热带气候。就连这点落叶都不带黄的,更像是自己贪玩掉下来的。

        可惜她穿高跟鞋的时候总喜欢踩着道路两边的叶子地毯踏过去,来了兴致便寻着碎碎点点的缝隙叫那跟尖点上,嘈嘈切切,清脆得跟小曲似的。没办法,她到底还没到能欣赏戏曲的年龄,又或许是因为小时候听得太多:姆妈阿爸都爱听戏,那时候他们忙的像个陀螺,抓住晚上的休憩空档就攥紧了遥控器听戏,越剧昆曲黄梅戏都看。她写完作业想看会动画片,十有八九得听到大人敷衍的两句:“等这出唱完,等等就唱完了——”哪唱的完?自己还傻乎乎地窝在沙发上等,实则电视上的戏曲频道一天24小时连轴播都不带歇的。被阿爸塞了一拳头的糖,被唤一声“乖囡囡”就屁颠屁颠地忘了动画片的事,跟着两个姐姐就去耍些翻花绳的游戏了。

        到了十六七岁时,她听到那戏里拖拖绵绵丝丝勾缕缕的调子也还总感到一阵麻麻的不爽利。尽管凭着耳熏目染已能哼两句,不带词光哼的曲子,但真要说如何想法嘛,嘈嘈切切就足以概括一切了。

        十六七岁,她刚买进第一双高跟鞋,尽管又因身高的抽长而不合码数,但第一双鞋她一直保存着,就在鞋柜的最下一层,完完整整地放在一个结实的盒子里。十六七岁,正是她瘦身成功不久的时候,跟着家人去巴厘岛度假,每天着一身石榴色的泳衣游得让臂膀和大腿都染上晶亮的海盐。十六七岁,回到学校也终于体会到了和二姐一样收情书收到手软的感觉……每忆起一件事,似乎都是美好的,美好到想起来就忍不住发笑。可十六七岁……那时候她也还不认识贺峰。

        这也可以用美好来形容吗?

        雅思不知道,正如她不知道此刻面对贺峰,自己该如何表现。

        她发觉面前似是突然出现一个人,一个她从未意料到会在此处出现的那个人。

        当然,如果认为会有什么戏剧化的事情发生,那你就错了。并没有什么让人意外的笼长沉默或者谁的拂袖而去,到底过了些年月,谁还会因为见到年轻时的情人就咋咋呼呼起来呢,哪怕是他们的分手并不能称得上和平,但她到底不是孩子了。而且曾经做过公关的经历也让她能很好地保持临危不乱的素养,至少外表上看不会有什么异常。

        雅思愿意将事情往好的方面想,既然她之前在交游会上见过他,那么此时也不过是更近一点的距离而已,而且也不是尴尬的二人世界。

        大腿被修身的褪色牛仔裤包裹得有些发紧,像是昭示着她的隐隐狼狈。可她甚至还微微地笑了一下。

        你好啊,我的旧情人。她在心里默默地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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