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5章 银合欢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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旧笑着看他:“先生,我之后应该会很少来了。”

        “为什么。”

        方长策没说话,走时摘了好多合欢下来揣进怀里,有时候一周才来一次,有时候半个月才来,他就这样来来回回好几个月。

        终于又从雪变成了雨,从凛冬回归夏末。

        方长策终于被找到抓起来游行示众,这一场轰轰烈烈的文字革命演讲终于成为浓缩的幻影,封建和新生命的交锋,被鲜血刻上最华丽的终章。

        周围人声嘈杂,围观的行人,低声讨论的,窃窃私语的,站在台上义正言辞的说着方长策罪行的刽子手,台下站着刻意隐忍的跟他年纪差不多的青年,雨下大了。

        白林青总觉得,像他这样成了精的怪物很难懂人类那些晦涩的,复杂的感情,他已经麻木又孤独的活了上千年之久,见过亡灵,见过好几个朝代的变更。

        他大概是上辈子犯了错,才被人封印在这个小院子里,法力勉勉强强能让合欢盛开,却无法干涉外界所有的经过。

        白林青想,狐狸的寿命到底有多长呢,几十年,几百年,几千年,他不知道,但他在人间待着的这段时间里,碰见了一个可以让他忽略时间流动的青年。

        他想着想着,又忽然想起来前一年的冬天。

        “你为什么一定要陪着我,你该去做自己的事,长策。”

        “陪先生就是我该做的事。”

        方长策说完,看见门外站着好几个跟他差不多大的青年,拿着新青年白话文的报纸,一脸热切的看着他,喊道:“策兄,走了。”

        白林青就拍拍他的肩,从枝头摘下几朵合欢来,温和的说:“去吧,把花给他们分一分。”

        “这才是你该做的事。”

        新的生命,新的力量,冷漠又淡然的皮囊下,是一颗鲜活的,跳动着的心脏。

        方长策小声嘀咕了什么,他没听清,又看见青年做了个鬼脸,嬉皮笑脸的向门外跑去:“先生,我很快就忙完来找你。”

        他想说,不要再来找我了。

        你们才是这个世界的未来,我不过是被遗忘的旅人和行者。

        方长策还是过来了,他提着两盏崭新的红灯笼,又从怀里掏出一个纸包来,白林青就看着他像变戏法一样从纸包里掏出来一袋还冒着热气的炒栗子,两串糖葫芦,还有个歪歪扭扭的狐狸糖画来。

        然后说:“先生,除夕快乐。”

        原来已经是除夕了。

        “明年,还要和先生一起过除夕。”

        枪声响起的声音唤醒了他,街口人潮涌动,他撑着当初那一把赠与又被送回的伞,看天空乌云滚滚,雾蒙蒙的蒙了一层纱,白林青有些看不清楚。

        但他能看见,方长策对他说了句话。

        细小的,微弱的,看口型很难猜出来说的是什么,但兴许是那几个字在心里逐渐由模糊变的清晰,他好像猜出来了。

        随后声音同身影又消散在火光与枪声里,再寻不见踪迹。

        恍惚中又想起青年同他之间的谈话。

        他说:“既知道我是只狐狸,便不要再靠近了。”

        “狐狸,狐狸会活很长时间吗?”

        “很长。”

        “有多长。”

        “一千年,一万年,谁也说不准。”

        “那先生也太孤单了,我要是死了再有转世就去找先生好不好。”

        “不必找我了。”白林青敛了眸子,说:“你找不到我的。”

        你找不到我的,我只是你生命里的一个过往者。

        “我一定能找到的,先生,你要相信我。”

        “你要怎么找。”

        “先生这么喜欢合欢,有合欢的地方就有先生。”

        雨水冲刷着伞面,血腥气被冲淡,两个人过来要把尸体抬上车,有个撑着伞的年轻先生走过来,说:“给我吧,我来处理。”

        最终两个人还是走了。

        白林青转过身,蹲下去,撑着伞,沉默了好久,不知道想到什么又突然笑出来,笑着笑着,泪就落在手背,温热的,一滴一滴,比滚烫的血液还灼人。

        狐狸最终还是把青年带回家了,他实在背不动,在雨夜挣扎了许久,跌跌撞撞到了院门前,又精疲力尽的在合欢树下挖了个大坑,认真的埋住。

        白林青在雨里静坐,蓦的想起来方长策说的那一句话。

        并非是关于乱世或者革新,他确定他在那一瞬间听清楚了青年的气音说的到底是什么,如同在云雾里透出来的一丝亮光,暗淡了周围人的脸。

        “我爱你,先生。”他说。

        白林青想,他该走了。

        所以狐狸的一生到底可以过几个人世呢,好几百个都不为过。

        宣传白话文的,那个总是扬着笑脸对人的青年走后,郾城十二街那座老宅子里居住的先生也走了。

        进去看时,院里那棵合欢树还开着,满树的白花摇曳着,香气很淡,树下被人埋了个小小的墓碑,上面刻着方长策的名字,刻墓碑的人却没有留名。

        据说合欢一直都没有枯萎。

        就好像在看着世界完成什么任务一样,也许是为了看着这个世界完成某个人的心愿。

        “我爱你,先生。”

        合欢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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