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46章 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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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十三双手奉上令牌,令牌掌心大,刻有安分王府的印徽。

        金絮手指动了动,却是没接。

        “姑娘,王爷料到您在太南行事易受阻,特意嘱咐我的。这令牌仅便于出入各地,权限并不大。”

        令牌在十三掌心散发金灿灿的光芒,她扯了一下嘴角,行事?他可知她会行什么事?

        若是接了,她再做何事都逃不出他的法眼。

        “我不用,你收着吧。不靠他,我也不是全无办法。”

        不过是银子,借就是了。

        金絮将家中所有冬衣、棉被、器具都拿去掌葫钱庄抵押,借了二十两银子,还差二十五两,不够。她索性把全部东西又都拿回来,用房契作抵押,借足了银子,赎回了徐礼,还余了几十文钱。

        她袖中藏着两贯铜钱回到家。

        真是可笑。她发觉自己这几年一点长进都没有,还是那个手无寸力、连家人和自己都保护不了的小孩。挣扎到最后,居然还负了几十两的债。

        不就是一落千丈,又不是第一次了。有什么好悲戚戚的。

        只是突然之间,好像快活不下去了。

        那就找活下去的办法。

        找不到,也有些

        前几年是一夜间失去所有家人,这次是失去所有钱财。

        呵。她自嘲地笑。

        至少这样,去不了京城,他就不能说她违约了。

        天色暗下来,卧房的烛火没点,金絮摊在榻上,心里似乎什么都没想,又似乎想着身边所有人。

        迷迷糊糊睡过去时,隐约听见争吵声,她恍惚睁眼,听出争吵声传自隔壁房间。

        她撑桌站起来,步出门。夜色不知何时深了,堂屋和院子都无灯,门院的月光蒙纱般铺地,屋中十分黑静,别无声响。只有愈发凶狠的吵架声冲击门窗,一字字仿佛要裂木而出。

        “你能不能不要再拖累阿絮姐了!”

        撕裂的愤喊夹杂一道茶杯碎地的声音。

        金絮步入月下,月纱覆落身上,青白的庭院像是抹了层灰膏。

        茶杯的碎裂似是发出最后一分情绪,屋内传出柔竹低低的哭声和徐礼抑制情绪的轻哄。

        金絮安静坐在银桂下。待哭声渐消,徐礼的身影出现在月亮的覆盖下。

        她默默与他对视,只觉徐礼眼中与她似有山石横亘。

        “为什么冲撞刺史?”

        “因为这世道不公!”

        “如何不公了?”

        “我一心想造福百姓,为官期间只求公正廉明,我凭什么受人白眼!凭什么让我被那柳宇宁白白诬赖!凭什么罢我的官!就因我官小,活该被欺负吗?”

        “所以你就冲撞刺史?”

        “这还不够吗?”

        “这够了。你要做什么事我都不管,只是——你冲撞刺史,为什么要连累你身后的人?你可知你这样做,会给为你庇护的人带来多大麻烦?”

        徐礼听见这话晃了神,月色下,他的脸显得有些白狞无血。

        “你可知,你依靠旁人相助获得官位,对考太学和真正买官的人来讲,也是一种不公?”

        “你又知道什么!你以为衙门里有几个真正干净的人?!他们是看我出自寒门,还有个做老鸨的娘,才处处针对我!”

        心脏仿佛被针扎了般,想到她以后的孩子也会有个做老鸨的娘。金絮竭力控制上涌的情绪,心底不可遏止地感到无力。

        “可是你做错了。”

        徐礼瞬间被燃炸,“我有何错?!出身不好是我的错吗?!”

        尖锐的声音令黑云害怕地遮住月亮,视野变暗,她看不清徐礼的神情,负面情绪却在此刻翻涌于黑夜之间。

        “徐礼,”她的声音轻轻的,“我再问你一遍,你为什么想当官?是为了造福百姓吗?”

        “不然呢,若是不为了百姓,我为什么要当官?”他喘息得像水牛,仿佛在嗤笑她的愚蠢。

        金絮站起来,隔着黑暗与他平视,“既然如此,那我索性跟你讲明白好了。这些话,你可以用来哄柔竹,但哄不了我。”

        金絮目光穿过黑暗盯杀他,一字一顿道:“你以为你有多厉害?”

        “你建塔不是为了百姓,只是为了自己的私欲。”

        “你募不到资金,又找不到更好的出名办法,还没钱,于是只能选择借银子来建塔。”

        “你说你想做个好官,那你借钱建塔又怎会只借了一百两?建个七层塔真正需要多少花费想必你心里有数,一百两足以证明你不过是敷衍,随便建个塔,为自己立了名就好,其余百姓的安危你根本没有放在心上。”

        “既募不到资金,又不愿自己负担过多的债务,那你为什么非要建塔?被压死的那三人你又担了多少责任?”

        “你眼高手低,第一步就走错了,又怎可能两年内能升至舍人?”

        “其余人不清白,你又有多干净?”

        “还有,你若真想让柔竹过上好日子,借银子怎会让她做担保人?还谎骗她你已将银子还清了,结果竟让债主找上门。你可有想过她的处境?”

        “几年前,徐娘就为你铺了路,可惜你走成这样。”她语气带嘲,“出身不好不是你的错,但行事不端便是你做得不对了。”

        黑得不见五指,她却看见徐礼浑身被气愤爆紧的轮廓。

        她忆起从前同丽姬说过她不想徐礼做官,丽姬告诉她,只要徐礼能将这个官能做得清白干净不也挺好。

        是挺好。可惜她慢慢发现,官场不是想清白就能清白的,而徐礼,也不是个真正希望自己能清白当官的人。

        月亮吹开黑云,月光再次照耀下来。

        “照顾你长大,我已尽了徐娘的临终嘱托,往后我再不管你,你做什么事都与我无关。”

        徐礼全身一震。

        她继续道:“你母亲交给我的温柔馆,我没守住,亏了几百两银子。她曾跟我说,她知道我不会一直守着温柔馆,知道我迟早有一天会把温柔馆解散,但她还是希望我能给你留下一笔娶老婆的钱。我答应了她,但我没能给你留,所以这件事情上我也不怪你。这次赎你出来的银子不用你还,只是往后,我再不欠你们母子了。”

        她语落。周遭陷入安静。徐礼沉默许久,嗤出一声笑。

        “为什么?就因为我刚才讥你是个老鸨?”

        “不是。”

        重新安静,金絮不再多言,举步离开。

        “我希望我身边人能过上好日子。”

        她顿步。

        “要过上好日子,只有为官这一条路。”徐礼声音平静下来,“我不想再看着她去做娼妓。”

        尾音无力地拖长。

        金絮再次提步回屋,与伫立在檐下的柔竹擦身而过。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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