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9章 旧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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佛没闻见,径直朝床边走了过去,几步路的距离跋山涉水一样,等到她坐在了床边,已经用尽了所有力气,手心里都是冷汗。

        李小的母亲缠绵病榻日久,不能动,不能走,也吃不进去什么好的,筋肉都被磨得不剩下什么,明明才四十多岁的年纪,眉梢嘴角已经拉了下来,颧骨突兀地挂在脸上像要破皮而出,眼窝深陷,脸色蜡黄,整张脸可以说是面目全非,露出了骷髅的轮廓,裹着一层不像人皮的皮。

        文旌见过马革裹尸,面对过千军万马,可从来不知道,一个人行将枯朽的时候是这样触目惊心。

        明明没有血光,没有刀影,可她就是觉得害怕,时光就像一把刮骨刀,任你如何眷恋,如何放不下,如何病痛煎熬,还是会一刀一刀剜走人的生气,刮的你遍体鳞伤,面目全非。

        或许这世上最公平的就是生与死,不论王侯将相、平民百姓都一视同仁,生让你无法选择,死却都是一样要死。

        文旌看着那张死气沉沉的脸,不知道透过她的脸想起了谁,许久之后,她颤着手指在那皮包骨的脸上,,似乎怕触动了什么,在那张脸上悬空着犹豫了许久,这才缓缓将手落下,极尽温柔地摸了摸。

        有些事,她极尽所能去躲去逃,可总会在似曾相识面前,推开落锁的心门,那些被强压下的东西,就像洪水猛兽接踵而至。

        七岁之前,她住在文珩的小院子里,俩人同吃同住,无时无刻不能照面,父女之间,血浓于水,本该有说不完的话,在她刚懂得起早问安的时候,她无数次跑过文珩的房间,都被他拒之门外,避而不见,她在晨雾缭绕里站过,在星子露天下等过,也在细雪伶仃下盼过,现在想来,那时候她年复一年,无事可做,望眼欲穿也等不着文珩一面,更别说,能听他说两句温言细语,嘘寒问暖了。

        有人说,文珩是不喜欢她才不愿意来见她,可她什么都没做过,文珩怎么就不喜欢她了,她想不明白,几次三番被冷落,满心期许挨不过人言,渐渐那些不喜欢也被她当做了原来如此。

        文珩年少时久居西北清俭贯了,哪怕回京以后承王袭爵也养不出被人伺候的毛病,吃喝都要自己动手,偌大的王府家仆两三,除了跟在他身边日久的余叔再没有闲人了,她就更不用说,若不是碍于她年纪还小,文珩允许奶娘与她同住,她怕是连个说话的人都没有。

        相比她而言文珩更喜欢文璟多些,时常将他带在身边,言传身教,走到哪儿都知道他是文珩的爱子,淮亲王府的世子,将来是要继承王位,包括,文珩手中的三十万兵权,而她一个女子将来出嫁了,便什么都不是了,文珩自然不看重她。

        有些事一旦想明白了也就那么回事,不痛不痒揭过去就算了。

        文璟在家总是腻在她的院子里,在她身边转来转去,兴致勃勃给她讲讲外面预见的大事小情,偶尔出一趟远门,给她带回来帝京没有的东西,吃穿用度,变着花样哄她开心,可越是这样,她就觉得王府偌大方寸实在无聊的很,也越想亲自去看看,就像她关不住满心好奇,王府的大门也关不住她。

        文珩不让她出门,哪怕她带着人出门,文珩也不许,并下令府中人对她严加看管,余叔很听话,天天搬着凳子,一壶茶,一捧瓜子,守在大门口,边吃边喝,一坐就是一天,就怕不留神让她溜出去自己担待不起,好像外面藏了什么猛兽能一口把她吃了。幸得奶娘心疼她,看不惯她闷闷不乐的模样,明里暗里帮她打掩护,趁文珩不在家,她才能出去见见世面。

        她喜欢坐在街角,看那些孩子三五成群,蒙着眼睛玩抓鬼,抓的人总是不开心,噘着嘴受了天大的委屈,躲的人有时候蹑手蹑脚上了房梁,看见她会对她嘘的竖起手指,她便听话地默不作声,看着抓鬼的人总也脱不下鬼的身份,暗自偷乐,就好像她也是其中之一,不被任何人排挤。

        亲有女,父别居,王非固守不兴稷,六煞现,死道边,四时和润山河安……

        这首童谣没有名字,曾在帝京被传的沸沸扬扬,屡禁不止,圣上下令,若再有吟唱者,按律当斩,直到大小斩了数人,帝京百姓这才当了真,视其为禁忌,只字不提,才刹住了这股童谣歪风,但孩子间打闹嬉戏,免不了会哼上两句,就像入伙帮派的盟誓,有人不会就会被孤立,好巧不巧,她就是没听过,大门不让出,二门不许迈,文珩让她闭目塞听,她连字都不认识几个,听了好几天,才断断续续能背下来,自然也不懂什么意思,但她知道,只要她会了,那些孩子就会带她玩。

        “天都黑了,你怎么还不回家?”那次文珩去了西北,王府没人,她便也懒得回去,索性坐在长街尽头,背着他们朗朗上口的童谣,那孩子蹲在她身前比她矮了半头,好奇地看着夜不归家的怪人:“你不会不记得回家的路了吧?”

        文旌还没被人担心过,茫然间有些受宠若惊:“记得。”

        “那你为什么不回去?”那孩子追根究底。

        文旌张了张嘴,没说出来,总觉得缺了点什么,又说不出来,哪里不对劲儿。

        那孩子瞧她欲言又止的模样,恍然道:“我知道了,一定是因为你家里没人来找你,对不对?”

        “我是偷跑出来的。”文旌呐呐道,没人出来找才正常,若有人出来找,就是来抓她了。

        那孩子瞪大了眼睛:“你娘这么厉害吗,我娘可不管我,我娘说在我读书之前,随便我玩。”

        “我还没见过我娘呢。”文旌咕哝道,她不是没问过,只是每每问起来,府中的人对她缄口不言,文璟倒是说话,只说母亲身子不舒服睡着呢,什么时候问,什么时候都睡着,她自然不方便去打扰。

        “那你爹呢?”那孩子追问。

        “我爹出远门了。”文旌拍了拍衣裳,觉得很没意思,转身就要走,谁知道,那孩子失望地啊了一声:“那还是家吗?”

        那还是家吗……

        文旌心里咯噔了一下,那缺了什么的感觉,忽然裂开了口子,家是什么模样,在她眼里就是一个院子,一个人,文珩讨厌她,她便不去碍他的眼,他在府中,她闷在屋里,俩人一年到头也见不上一面,至于所谓的娘亲,她根本就没想过,这就是她的家了,无人问津,冷暖自知,各过各的生活,谁也不相交,难道还有别的模样吗,可她从那孩子不可置信的脸上,隐隐觉得就是还有别的模样。

        “你无处可去不如上我家,我娘做饭可好吃了。”那孩子拉着她的手,不由分说,将她拉回了家。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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