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一百零八章 生民泪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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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凡放眼所及,俱是一片豁然开朗。

        趁她兀自默不作声,楚夕若遂徐徐起身,来到其跟前柔声道:“庭兰先生一片挚诚,又是饱学明经之士,如今既都已这样说了,蓝姐姐若也就不必再来固执啦!”

        “再者,夕若刚刚尚有好多话语未同蓝姐姐诉说,如今也正好坐下来一吐为快。”

        “夕若妹妹……”

        蓝天嘴唇嗫嚅,尚未下定决心,右手掌心又被楚夕若轻轻捏了几捏,就此在其牵引之下,懵懵然来到桌前坐定。

        “这倒实在有趣!”

        少卿兴致盎,一俟二女重新坐定,便俊不禁,奇声问道:“想不到只这片刻工夫,你二人就已这般熟络?”

        楚夕若嘴角一撇,忍不住向他白过一眼。少卿也不着恼,暗朝身旁兄长吐了吐舌头,又顺势扮个鬼脸。

        贺庭兰面色哂然,又问道:“临来之前,庭兰也曾去向上一任的薛知州讨教。不过据他所言,这江夏城中的公人首领似乎应是一位老伯。蓝姑娘,不知此中是否另有隐情?”

        “大人容禀,卑职正要同您说起此事。”

        蓝天凝面色稍异,似乎有些慌乱。后又起身执礼,凛然答道:“薛大人同您提起之人,其实便正是家父。”

        “哦?那如今这又是……”

        贺庭兰心下惊奇,却也不忘教她先行坐下。蓝天凝低声称是,暗里纠结半晌,方才幽幽开了口道:“本朝法度,似卑职等出身皂吏之家,官籍之中从来皆有在册。凡此中人若想告老归乡,便须得子承父业,以为代代相传。”

        “家父自早年间入得公门,至今已有四十余年,如今年老体迈,只想在家中安度晚年。可惜他老人家膝下并无子嗣,除却卑职之外……便已再无其余可供替代之人。”

        众人恍然大悟,又依稀追忆昨日其与柴公差在公堂里来言去语,那也分明足可彼此印证。

        一旁顾楚二人还未说话,贺庭兰却忽然站起身来,肃然起敬道:“蓝姑娘一片至孝之心,当真令人钦佩至极,请……请受庭兰一拜。”

        “大人!您……您这是做什么?”

        蓝天凝大惊失色,腾地自椅上跃起,一般的还礼作答。直俟贺庭兰直起腰身,这才满脸惴惴不安,与之一同重新坐定。又以目中余光偷偷瞄向上官,种种窘迫局促模样,反倒愈添明艳娇美。

        “蓝姑娘年纪虽轻,手下却着实好俊功夫!昨日你我一番各自交手,至今犹较在下心中好生赞叹不已。”

        见四下气氛微妙,少卿便顺势接过话头。而他此话虽难免略带恭维之嫌,但蓝天凝一身武功所系,倒也诚然要较寻常官府中人强出甚多。单单是能将一口钢刀使得如此得心应手,浑若天成,纵然放眼江湖之中,亦是丝毫不落下乘。

        蓝天凝先行谢过少卿抬爱,只说皆因父亲膝下无子,自己才自幼便在其教导之下,学过一些粗浅的皮毛功夫。

        她涩然一笑,道:“只是若同顾少侠相比,那也实在不值一提。”

        说者无心,闻者有意。楚夕若坐在一旁,听蓝天凝提及家中老父,心下里也难免颇觉不是滋味。

        也不知青绮回到家后,是否已将那玉牌交至母亲手中?而待她见过此物,心中又会作何感想?诸如此类郁结于胸,剪不断,理还乱,萦绕如麻,参差蔓附,纠缠错结之间,真教人好生痛苦煎熬。

        “甚矣!庭兰之愚甚矣!”

        便在此时,贺庭兰却忽以手拍额,仿佛如梦初。

        “我倒险些忘了,咱们来这里究竟是要做什么的!”

        经他一言点醒,其余三人也同样悠悠回过神来。而等桌上袅袅粥香,借着腾腾热气暗叩鼻翼,顷刻间竟全都食指大动,一时满心期待不已。

        贺庭兰面色平和,当下半欠起身,动手盛得微满四碗,分别将其轻轻递至三人面前。

        “二哥,我原以为这天下做官之人即便不能锦衣玉食,总归也该当养尊处优。只是如今你这份君禄食的……倒着实与他们有着大大的不同了。”

        贺庭兰微一怔神,循着少卿目光遥遥看向自己袖口,便也随之恍然大悟。

        原来只因适才自己伸直手臂,为众人送递粥食,遂自然而然,露出内衣上几处旧时所纫缝补。

        对此,贺庭兰却无半分存心遮掩之意,神色如常放下手中羹匙,转而抛出一句意味深长话来。

        “诸位可知,当今世下寻常庄户人家,每每朝乾夕惕,辛劳忙碌一岁,待到年终之际究竟得能收入几何?”

        “这……”

        他如此突兀一问,顿教顾楚二人面面相觑。楚夕若出身世家豪门,回忆早前之时,便曾因不谙世事疾苦,而倍遭少卿与柏柔连番冷嘲热讽。如今一路走来,固然早已经历颇多,可诸如这等具体之事,却还依旧全然一无所知。

        至于少卿从前虽与父母一齐游荡江湖,只因后来始终长在青城众人羽翼庇护之下,所谓寻常庄户生活,竟同样连半日也未能亲身经历。如今除却面色凝重,紧拧眉头,也实不知该如何开口。

        又过半晌,楚夕若才面露迟疑,小心翼翼道:“我想……若是一年风调雨顺,四季得时,岁末之际想要盈余下三五十两银钱……总归应是绰绰有余的吧。”

        只是她所说种种,却只得来贺庭兰阵阵怅然苦笑,唇齿翕张,喃喃自语道:“若是本朝百姓皆能如夕若姑娘口中一般,想必他们人人便连做梦时分……也都足能自行笑醒。”

        “少卿,你对此事以为如何?”

        “我……”

        少卿一时语塞,眼见躲避不过,只得静下心来思忖片刻,随即言之凿凿道:“十两。假使一年到头竟连十两银子都尚难得来,则寻常生计定然无法保全。”

        “至于盈余二字……恐怕也实在极难做到。”

        贺庭兰凝望少卿,嘴角肌肉好似微微一阵痉挛。转而看向蓝天凝,向她轻声问道。

        “蓝姑娘,对此你又是否有所知晓?”

        “卑职从前在家,曾听父亲提起往年赋税收纳之事。大人所问……或可由此处略见一二端倪。”

        蓝天稍作迟疑。目中余光看似无意,自在场三人身上逐一扫视而过。

        “本朝税法,十抽其二。倘在寻常年景,凡每庄户合缴之数当在约莫五六斗间。设使遭遇旱涝,则或可酌情减少,但也从无低于四斗以下之先例。若是将其余所得悉数折合银钱……则总计断然不会超过五两之数。”

        听闻蓝天凝口中吐出五两二字,顾楚二人皆竦然变了脸色。一时双双似有话说,却又不敢再往下面多想。

        “陶尽门前土,屋上无片瓦。十指不沾泥,鳞鳞居大厦。”

        贺庭兰轻叹口气,潜移默化间,又默然望向手边一碗寡淡清粥。

        “少卿你刚刚说,倘若一户岁入低于十两,则日常生计便无从得以保障。可如今天下万千之人却独独只靠这区区五两银钱挣扎求活,终日饱偿饥馑交加之苦。而如此,尚只是些许自有其田者,一旦身为佃户,得到手中之物更要较此少之又少。”

        “路有饿殍,室若悬磬。民生凋敝困苦至斯……恐怕这也是二位先前所从未能想到的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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